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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时光丨奥运会比赛输了,我难过极了,心里别别扭扭一直到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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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去体育场看足球是二十多年前了,那时腿还未残。去之前心里忐忑,怕人家不让轮椅进,倒去平白葬送一个快乐的晚上。这担心是多余了,守门人把我看了一会儿,便亲自为我开道。朋友们抬轿似的抬我上楼梯时,一群年轻球迷竟冲我鼓掌,喊:“行嘿哥们儿,有您这样儿的,咱中国队非赢不可!”

——作家 史铁生

1

“我是个全能体育迷”

也许是因为人缺了什么就更喜欢什么吧,我的两条腿一动不能动,却是个体育迷。我不光喜欢看足球、篮球以及各种球类比赛,也喜欢看田径、游泳、拳击、滑冰、滑雪、自行车和汽车比赛,总之我是个全能体育迷。

当然都是从电视里看,体育场馆门前都有很高的台阶,我上不去。如果这一天电视里有精彩的体育节目,好了,我早晨一睁眼就觉得像过节一般,一天当中无论干什么心里都想着它,一分一秒都过得愉快。有时我也怕很多重大比赛集中在一天或几天,那样我会把其他要紧的事都耽误掉。

其实我是第二喜欢足球,第三喜欢文学,第一喜欢田径。我能说出所有田径项目的世界纪录是多少,是由谁保持的,保持的时间长还是短。譬如说男子跳远纪录是由比蒙保持的,二十年了还没有人能破;不过这事不大公平,比蒙是在地处高原的墨西哥城跳出这八米九零的,而刘易斯在平原跳出的八米七二事实上比前者还要伟大,但却不能算世界纪录。

这些纪录是我顺便记住的,田径运动的魅力不在于纪录,人反正是干不过上帝;但人的力量、意志和优美却能从那奔跑与跳跃中得以充分展现,这才是它的魅力所在。它比任何舞蹈都好看,任何舞蹈跟它比起来都显得矫揉造作甚至故弄玄虚。也许是我见过的舞蹈太少了。而你看刘易斯或者摩西跑起来,你会觉得他们是从人的原始中跑来,跑向无休止的人的未来,全身如风似水般滚动的肌肤就是最自然的舞蹈和最自由的歌。

我最喜欢并且羡慕的人就是刘易斯。他身高一米八八,肩宽腿长,像一头黑色的猎豹,随便一跑就是十秒以内,随便一跳就在八米开外,而且在最重要的比赛中他的动作也是那么舒展、轻捷、富于韵律。

不怕读者诸君笑话,我常暗自祈祷上苍,假若人真能有来世,我不要求别的,只要求有刘易斯那样一副身体就好。我还设想,那时的人又会普遍比现在高了,因此我至少要有一米九以上的身材;那时的百米速度也会普遍比现在快,所以我不能只跑九秒九几。

作小说的人多是白日梦患者。好在这白日梦并不令我沮丧,我是因为现实的这个史铁生太令人沮丧,才想出这法子来给他宽慰与向往。我对刘易斯的喜爱和崇拜与日俱增。相信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想若是有什么办法能使我变成他,我肯定不惜一切代价;如果我来世能有那样一个健美的躯体,今生这一身残病的折磨也就得了足够的报偿。

奥运会上,约翰逊战胜刘易斯的那个中午我难过极了,心里别别扭扭别别扭扭的一直到晚上,夜里也没睡好觉。眼前老翻腾着中午的场面:所有的人都在向约翰逊欢呼,所有的旗帜和鲜花都向约翰逊挥舞,浪潮般的记者们簇拥着约翰逊走出比赛场,而刘易斯被冷落在一旁。刘易斯当时那茫然若失的目光就像个可怜的孩子,让我一阵阵心疼。一连几天我都闷闷不乐,总想着刘易斯此刻会怎样痛苦,不愿意再看电视里重播那个中午的比赛,不愿意听别人谈论这件事,甚至替刘易斯嫉妒着约翰逊,在心里找很多理由向自己说明还是刘易斯最棒;自然这全无济于事,我竟然比刘易斯还败得惨,还迷失得深重。

这岂不是怪事么?在外人看来这岂不是发精神病么?我慢慢去想其中的原因。是因为一个美的偶像被打碎了么?如果仅仅是这样,我完全可以惋惜一阵再去竖立起约翰逊嘛,约翰逊的雄姿并不比刘易斯逊色。是因为我这人太恋旧骨子里太保守吗?可是我非常明白,后来者居上是最应该庆祝的事。或者是刘易斯没跑好让我遗憾?可是九秒九二是他最好的成绩。到底为什么呢?

最后我知道了:我看见了所谓“最幸福的人”的不幸,刘易斯那茫然的目光使我的“最幸福”的定义动摇了继而粉碎了。上帝从来不对任何人施舍“最幸福”这三个字,他在所有人的欲望前面设下永恒的距离,公平地给每一个人以局限。如果不能在超越自我局限的无尽路途上去理解幸福,那么史铁生的不能跑与刘易斯的不能跑得更快就完全等同,都是沮丧与痛苦的根源。假若刘易斯不能懂得这些事,我相信,在前述那个中午,他一定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在百米决赛后的第二天,刘易斯在跳远决赛中跳出了八米七二,他是个好样的。看来他懂,他知道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火为何而燃烧,那不是为了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战败,而是为了有机会向诸神炫耀人类的不屈,命定的局限尽可永在,不屈的挑战却不可须臾或缺。我不敢说刘易斯就是这样,但我希望刘易斯是这样,我一往情深地喜爱并崇拜这样一个刘易斯。

这样,我的白日梦就需要重新设计一番了。至少我不再愿意用我领悟到的这一切,仅仅去换一个健美的躯体,去换一米九以上的身高和九秒七九乃至九秒六九的速度,原因很简单,我不想在来世的某一个中午成为最不幸的人;即使人可以跑出九秒五九,也仍然意味着局限。我希望既有一个健美的躯体又有一个了悟人生意义的灵魂,我希望二者兼得。但是,前者可以祈望上帝的恩赐,后者却必须在千难万苦中靠自己去获取——我的白日梦到底该怎样设计呢?千万不要说,倘若二者不可兼得你要哪一个?不要这样说,因为人活着必要有一个最美的梦想。

后来得知,约翰逊跑出了九秒七九是因为服用了兴奋剂。对此我们该说什么呢?我在报纸上见了这样一条消息:他的牙买加故乡的人们说:“约翰逊什么时候愿意回来,我们都会欢迎他,不管他做错了什么事,他都是牙买加的儿子。”这几句话让我感动至深。难道我们不该对灵魂有了残疾的人,比对肢体有了残疾的人,给予更多的同情和爱吗?

(摘自史铁生《我与地坛》之《我的梦想》)

2

“朋友们把我抬进了体育场”

一从电视里看足球,好处是局部争夺看得清楚,球星们的眉目也真切,坏处是只见局部,此局部切换到彼局部,看不出阵形,不知昌盛之外藏了什么腐败,或平淡的周围正积酿着怎样的激情,更要紧的是欣赏欲望被摄像师的趣味控制,形同囚徒,只可在二十英寸的一方小窗中偷看风云变幻。很想再身临实地去看一回。上一回去体育场看足球是二十多年前了,那时腿还未残。

桑普多利亚队二次来京时,朋友们把我抬进了体育场。去之前心里忐忑,怕人家不让轮椅进,倒去平白葬送一个快乐的晚上。这担心是多余了,守门人把我看了一会儿,便亲自为我开道。朋友们抬轿似的抬我上楼梯时,一群年轻球迷竟冲我鼓掌,喊:“行嘿哥们儿,有您这样儿的,咱中国队非赢不可!”

体育场里不认得了。过去的印象是除去一坪绿草蓬勃鲜明,四周则密麻麻灰压压都是规规矩矩的看客,自由唯不谨慎时才有所泄露。现在呢,球场就像盛装的舞台,观众席上五彩缤纷旗幡涌动,呐喊声、歌声、喇叭声……沸反盈天。第一个感受是,观众不再仅仅是观众,此乃一场巨型卡拉OK。

我不大看得见绿草坪上正在进行的比赛,因为至少有八十分钟人们是站着看的,激动的情绪使他们坐不下来,所有的座位都像是装了弹簧,往下一坐就反弹起来。前面的一对年轻恋人不断回头向我表示歉意,就像狂欢的队伍时而也注意一下路边掉队的老人,但是没办法,盛典正是如火如荼我们不能不跟随着去呀。我表示理解。我也很满足。我坐在人群背后专心倾听,狂欢是可以听的,以听的方式加入狂欢。

人需要狂欢,尤其今天。现代生活令人紧张,令人就范,常像让狼追着,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身体拥挤心却隔离,需要有一处摆脱物欲、摆脱利害、摈弃等级、吐尽污浊、普天同庆的地方。人们选择了足球场,平凡的日子里只有这儿能聚拢这么多人,数万人从四面八方走来一处便令人感动,让人感受到一种象征,就像洛杉矶奥运会时的一首歌中所唱:We are the world。而在这世界上,当灾难休闲或暂时隐藏着,唯狂欢可聚万众于一心,于是那首歌接着唱道:We are the children。我们是世界,我们是孩子,那是说:此时此地世界并不欣赏成人社会的一切规则,唯以孩子的纯真参加进对自由和平等的祈祷中来,才有望走近那无限时空里蕴藏的梦想。

但是,强者的雄风太迷人了,战胜者的荣耀太吸引人了,而且这雄风和荣耀必是以弱者和失败者的被冷落为衬照,这差别太刺激人了,于是人很容易忘记聆听(谛听和领悟),全副热情都掉进那差别中,去争夺居强的一端。争夺的热情大致基于这样的心理:在诸多的国家中我在的国家是最强的,在诸多的城市中我居住的城市是最好的,在诸多的民族中我属的民族是最优秀的,甚而至于在诸多朝圣的路途中我的路途是最神圣的。这样的心理若是只意味着战胜自己,也许本来不坏,但是,对荣耀的渴望使人再也听不见无限时空里的属于全人类的危惧和梦想,胜利仅仅在打败对方的欲望中成立。

坐在看台上,我发现我的热情也渐渐地全被立场控制,很难再有刚一进来时的那种狂欢的感动,也顾不上去欣赏球艺,喜与忧全随着中国队的利与不利而动。只要中国队一拿球便是满场的喝彩,只要意大利队一攻到禁区便是四起的嘘声。……

但是,谁总能那么冷静呢?况且,大家若一味地都是沉思般地冷静着,足球也不好玩,日子也很难过。不让激情奔涌是不行的,如同不让日走星移四季更换。不是足球酿造了激情,是激情创造了足球。激情是生之必要,就像呼吸和睡觉,不仅如此,激情更是生之希望,是善美之途的起步。

(节选自《史铁生散文》之《“足球”内外》)

3

“来生定要去奥运赛场上跑一回”

恰值奥运百年,七月到八月,亚特兰大的赛事正酣。我坐在轮椅上没日没夜地看比赛。尤其是田径,凡电视转播的我一项不落,电视一遍遍重播,我一遍遍屡看不厌。

于是有种种梦想萦绕心头:此生无望,来生定要去奥运赛场上跑一回,跳一回,九秒八三,两米四六,八米九六,奔跑如风轻捷似燕……

当然,明知道这是梦想,不可能成真的白日梦。明知如此,却依然为之迷醉,这真是为了什么呢?这到底可有什么用处吗?这样的行为是否太荒唐?

从根本上说人都是囚徒,生来便被关进一个有形有限的身体里面了,时间空间都是无限,风云变幻时代更迭都是无限,任何伟大的思想和发明创造的前面都是无限,就像牢窗之外的无限风光把你标明在了一个囚徒的地位。怎样走出这囚徒的困境?也许只有像一个不死的囚徒那样,满怀梦想。

市场文明下的所谓现代人,过分务实,凡不能见其实效的行为都被疑为精神有病,梦者总是贬斥和讥笑的对象。但是没有梦想,人又是什么呢?电脑?机器?定理?程序?布设精确的多米诺骨牌?仪态得体的五十亿蜡像?由于电脑的不可一世,也许我们终于有机会发现,人的优势只有梦想了。只有梦想。

因为有了梦想,人才有了一件可以对抗无限的武器了,可以在无限的时空与未知的威慑下,使信心有着源泉,使未来有着希望,使刻板的一天二十四小时有了变化万千的可能性。简言之,它有无限的未知,我有无限的知欲,它有无限的阻障,我有无限的跨越阻障的向往,它是命定之规限,我是舍命之狂徒。

这就是梦想,可尊可敬的梦想,这就是梦者可欢笑的理由!奥林匹斯的火便是这梦想的凝聚,是这梦想的仪式与号召:人是在这梦想的引领下而成为人的呀。

然而,九秒八三,两米四六,八米九六……音速、光速、黑洞、百年、千年、永远……这梦想注定是没有归宿。

但是,梦想就是归宿。

就像膨胀着的宇宙,膨胀就是它的归宿。(膨胀大约也就是宇宙的梦想吧?)

梦想当然不是物欲,不是贪婪。

更为要紧的是,梦想的尽头还是梦想,并没有最终的成功与彻底的实现做它的家园。在梦想被证明是永不结束的路途的时候,生命傲然成为天地间唯一的伟大游戏。游戏人生,这不是颓唐,不是绝望下的荒度,也绝不意味放弃责任。事实上,我们是来无真凭,去无实据的。我们只是朝梦想所设置的真、善、美的方向走去,在一个没有原因也未必有结果的过程中。见此命运真相,倘若心灰意冷卧倒待毙,那就还不如一个孩子,不如我们以孩子的姿态初来人世时聪明。

我们都会记得孩提时的游戏,目的是假设的,过程便是一切,在这过程中兼着好奇与想象,被一个美丽的童话不断点燃起激情,弱小的心智便长大成为健美的精神——但是这不是目的么?可有比精神的强健与美丽更好的目的么?五环旗下是这游戏的极致,熊熊圣火是对这梦想的推崇和赞誉,金牌是假设的目的,而“我们是世界,我们是孩子”,我们同去投奔一个悠久、巨大的童话。那是上帝讲给人听的童话,人不妨再去讲给上帝;他为什么要讲给我们听那是他的秘密,我们要讲给他听那是为了我们公开的感动。

(摘自史铁生为郑也夫《游戏人生》所作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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